蔣志是一位擅長運用攝影、繪畫、錄像、音樂、文字及裝置等綜合媒介進行思考和表達的藝術家,自1990年代中后期至今,他始終保持著活躍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從早期的《吸管人》《木木》《食指》到后來的《情書》《舊顏》《0.7%的鹽》等作品,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經常是以各類當代社會與文化議題為主題,將日常經驗及個人體驗賦予獨特的視覺形式,并自洽于詩性、情感與理性的交匯地帶。2016年,蔣志創(chuàng)作的系列作品(包括靜態(tài)及動態(tài)影像)《注定之物》首次在北京798藝術區(qū)魔金石空間呈現,作品以一種稀有金屬銻(antimony,元素符號Sb)的晶體構成為主體,展示了一組類似地外行星般的奇異場景,這組作品與另一件包含大量關于人體細節(jié)特寫的視頻作品在展廳中并置呈現,將現場觀者的體驗帶入一種人與宇宙關系的哲思之中。對外星想象視覺化的呈現常見于西方文藝作品,但在中國藝術作品,特別是當代藝術作品中卻不多見。作為一名當代藝術家,蔣志對天空、宇宙的觀察往往與小說家和科技工作者有著迥異的視角,它既非一種基于實證的經驗判斷,也非一種基于美學形式的感官體驗,而是提示了一種必要的文化自省。就作品《注定之物》及與之相關的話題,本刊記者對蔣志進行了采訪。你的作品創(chuàng)作跨越多種媒介,所關注議題也往往涉及社會、歷史、文化、科技等廣泛領域。這背后是什么在驅動著你的思考和創(chuàng)作?我一直對人的精神抱著非常大的興趣,因為它如此難以捉摸……我不知道這么說對不對,人的精神,在這里我主要是指人的心性,它有巨大的能力,我們完全依賴它,并且受制于它。探究它,是我最大的驅動力。
注定之物6,2015—2016 蔣志
為什么這次會想到拍攝銻這種稀有金屬?為什么你認為它可以作為“注定之物”的象征?它的生成形態(tài)可以人為干預嗎?銻在地殼中的含量為0.0001%。它因為被用于制造槍彈等武器的材料,也是戰(zhàn)略物資?!蹲⒍ㄖ铩分械妮x銻礦石來自于湖南的冷水江,這里的產量占全球的60%。它那種易脆、呈柱狀、針狀、放射狀或塊狀集合體,形式感鮮明的性質,像某種奇特建筑體的廢墟殘體,這讓我非常有興趣。我認為的“注定”并不是輝銻真的有如此的性質,而是因果關系上的注定,什么樣的因緣條件就會注定生成什么樣的事物和事件,在大致相同的條件下都可以形成差不多一樣的形態(tài),但是永遠都沒有完全一樣的因緣條件是吧?一切都可以被干預,我們可以改變一切,一切也會改變我們。
注定之物7,2015—2016 蔣志我們會通過作品《注定之物》體驗到一種外星視角,這似乎是一種遠離有機物的塵埃世界,為什么你會將“注定”這一概念置于外太空?
做這個作品,是想可以用小小的東西或者是很平常的東西,來造出一個恢弘的奇怪的景觀。我們對外太空的觀察和理解,同樣也被我們自己的觀察能力和心性所注定,所以說,世界的邊界就是我們自己的邊界。
注定之物10,2015—2016 蔣志
在展覽中,《注定之物》是和《看與知,或命運之愛》并列展示的,前者表現的是近乎抽象的自然晶體形態(tài),而后者表現了大量人的身體特寫,為什么會做這種并置?你如何理解宇宙與人的關系?作為物理形態(tài)來說,自然晶體形態(tài)和人的肉身形態(tài)的形成其實都是出于各自的生成條件和預設。對我們更重要的是,看與知。人與人之間會產生情欲,但其他物種對人體產生的可能就不是情欲,而是食欲。我們常說面對宇宙,能感受到人的渺小,但認為自己是渺小的感知,也是一種幻覺。對微生物而言,哪怕是我們身體上的毛發(fā)也會是參天大樹。我們非大非小,我們的可能性超越大和小、內與外等二元系統(tǒng)。如果原以為自己是萬物之靈、萬物之王,那么通過一個視角認識到自己的渺小對破除這種不實的幻覺來說是有幫助的。

注定之物3,2015—2016 蔣志隨著技術的進步,我們會逐漸獲得越來越多的宇宙圖景,它們氣勢磅礴、超乎想象,這些物質的形態(tài)構成與你作品中的“注定之物”似乎有著某種自然規(guī)律上的契合。有人認為哈勃太空望遠鏡所觀測到的恢弘磅礴的宇宙圖景可以被稱為當今時代最重要的“藝術作品”。你作為當代藝術家,如何看待這些非人類圖景與藝術創(chuàng)造力之間的關系?科技的發(fā)展讓我們不斷能看到出人意外的圖景,這非常有意義,它能擴展我們的感知預設。但是如果只是為了獲得體驗上的震撼感,或者只是追求這種體驗,這對人來說益處不大。我們之所以被一個圖景震撼,應該是我們的感知已經被訓練成或多或少安于或受制于某一種圖景了。打個比方,我們只吃一種甜食,吃上十幾年,第一次吃到辣椒,也會被震撼。讓一個人每天看幾千張恢弘磅礴的宇宙圖景,沒過幾天估計他也就會覺得麻木了。非人類圖景是什么呢?是無人類的生存痕跡的世界圖景?還是不在人類感知系統(tǒng)中可以顯現的圖景?所有的圖景都出自我們自己的顯像,我們只能看到人可以看到的。我覺得藝術家的工作在于如何看到不在現有的人類感知系統(tǒng)能顯現的圖景。知覺是一個無限的能力,只是它的無限被限制住了,或者說是被遮蔽了,所以我想,如果作為藝術家,是不是可以把突破限制和清除遮蔽作為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呢?
注定之物4,2015—2016 蔣志你曾提到了王陽明的心學,認為它可以在“現實”層面的功用上為我們提供參考,作為一名當代藝術家,你如何看待中國的古典文化中“修心”(向內看)和現代科技探索(向外看)之間的關系?我看王陽明的傳記,說他終于有一天明白格物其實是格自己的心,因為心之外并無它物?!跋騼瓤础焙汀跋蛲饪础笔且环N方便說法,其實并無內外之分,我們所看到的事物和認為發(fā)生的事情,都是我們的感覺器官主觀系統(tǒng)生成給我們的,所以“向外看”其實是我們看到自己顯現的所謂“外物”。
注定之物11,2015—2016 蔣志你有特別喜歡的科幻電影或科幻小說嗎?是否曾經從中受到過啟發(fā)?對,我小時候很喜歡看科幻小說,看過《小靈通漫游未來》,在拍和《注定之物》一起在做的一個錄像《看與知,或命運之愛》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波蘭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萊姆的小說《索拉里斯星》,非常喜歡,小說中,作者描寫地球人如何看待一個陌生的外星時用嘲諷的口吻說:“我們可以觀察自己了,就像在顯微鏡下那樣清清楚楚一覽無余,觀察我們的可怕,我們的丑陋,我們的愚蠢,我們的可恥!”我又引用了這篇小說的文字,因為我覺得如果我們大多數人都真能有這樣的觀察,并能修整自己的心性,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科技探索將會有益于整個宇宙也包括我們人類自己。人類科技發(fā)展的速度正在加快,將擁有更強的能力,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這也取決于我們的心性狀態(tài)。本文改編自《中國攝影》雜志2021年3月刊文章《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