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橋 2,2019 年 9 月 13 日,徐昕
無論如何,拍攝上海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只有極少數(shù)攝影師能真正做到。年輕的徐昕就是其中之一。
徐昕的《大都會》系列是重新的視覺發(fā)現(xiàn)和命名。上海這座城市江海交匯,千百萬心思、際遇、夢境、目標主張各不相同的人擠進來,相互沖突彼此妨礙,的確是人類最容易擠壓、最難能完整維持自己的所在。這里于是有兩種價值取向:一是最大可能的一致,得到整齊、功能、力量和效率,細節(jié)和過程在制度的格式里簡約縮減;二是最大可能的容納,盡可能保有生活紛雜豐饒的本來樣貌,規(guī)約外的人成了城市生活的浪子,他們承擔重建形式的想象。徐昕的攝影作品重建形式,運行想象,其與眾不同之處,一個是時間,另一個是位置。攝影師跟我們都是同一艘船上的人,而大體上講,攝影師比我們尋常人更在意、更執(zhí)迷于時間的存在,因為特性使然。攝影師甚至在時間隱沒處重新找尋時間的腳蹤,在時間斷裂處重新接起時間,拍照很可能是對事物因果最不死心的志業(yè)。我們面對變化永無止歇的世界,一切稍縱即逝,博爾赫斯說他不相信有單獨成立的美學這種東西,說抽離地、原則地談論美、探究美令人不安。我想我知道博爾赫斯不安些什么,我自己也認為美不該是某種另外的、添加的東西。攝影的美學問題其實就是認識問題,是照片想方設法要顯示出來,攝影師才堪堪觸及,猶裹在一大團迷霧之中,仍不斷移動躲開的東西。徐昕盡其所能拍攝出來,我們觀眾看得心有戚戚。最后的老城廂 2,2018 年 5 月 28 日,徐昕
最后的老城廂 1,2020 年 4 月 15 日,徐昕如果一定要說詳細些,我寧可說,照片之美,不管何種形態(tài),始終存在難以言喻的、不絕如縷的、迎風搖曳的感覺,好像照片和事物接觸,每一次都只能是一個點。一張好照片,其中心似有一條細碎結晶微粒構成的細線,一條書法家稱之為“烏絲闌”那樣墨色之中熠熠生輝浮現(xiàn)出來的金色細線,一根蛛絲馬跡,有種很計較的說法,說這里的馬跡不是蹄鐵重重踏出的腳印,馬指的是“灶馬”,也就是螽斯,由它如此纖細的腳,這么輕的身體所走過的幾乎不見凹陷的行跡,對比著頭上透光接近透明的蛛絲,都一樣只有極其專注的眼睛,在某個特殊視角、某種光影之中才會看見,“日色五華無覓處,卻在蛛絲往來中”。北外灘系列 1,2020 年 7 月 12 日,徐昕我覺得這也是攝影師通過一張張照片分別認識的明晦不定的行跡,它一次又一次聯(lián)系起攝影師自己和此時此刻,某種我在。攝影總想有效地、可信地表現(xiàn)出時間,但也屢受挫折。當然不是非要表現(xiàn)時間不可,真正的重點是,攝影師和他拍攝對象特殊、鄭重的聯(lián)系。為什么拍照?為什么拍這些?徐昕這樣的攝影師,他和拍攝對象的基本關系,最深處總有情感,而時間終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實。
大都會夜色 2,2019 年 1 月 23 日,徐昕徐昕拍攝的,通俗來講都是當下。人知道自己當下的一堆瑣事,連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但人其實并沒那么了解當下。所謂的當下是什么?當下是一堆還沒結果還未成形的東西,每事每物每個人喧嘩著奔進各自的未來,一兩個大步就消失于眼前的浩浩蕩蕩。事物得收攏起大致的,并相當程度看得出來其完成模樣,才有理解其意義的可能,在此之前,只是暫時,只是數(shù)量質(zhì)量還不足的碎片,燦爛,然而空洞,飄淪在失重的時間之中。北外灘系列 6,2018 年 1 月 1 日,徐昕徐昕很多照片反復出現(xiàn)浦東陸家嘴的東方明珠塔、上海中心、環(huán)球金融和金茂大廈,出現(xiàn)北外灘的白玉蘭廣場,出現(xiàn)南浦大橋、楊浦大橋,以及喜歡站著的曬臺,小時候的印象深植于他的內(nèi)心一隅,圍繞著這些兜來轉(zhuǎn)去尋覓合適的拍攝時機和相機位置,傾注他的想象力。看得到風景的曬臺 4,2018 年 7 月 12 日,徐昕尤其是他的夜景,新上海的標志性景觀光芒四射,其色彩的感官反應,鄭知淵說得極其精準:“塑料感”。這是在電視機、游戲機、手機、演唱會熒光棒、iPad、LED和IMAX人工光源照耀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不管喜不喜歡,這是他們熟悉的色彩和光線,不銹鋼反光,目不暇接的廣告,琳瑯滿目的商品包裝,到處可見的工地圍欄,市政形象工程的照明,就仿佛彼得?比阿羅貝澤斯基(Peter Bialobrzeski)的作品《霓虹虎》里的幻夢場景,甚至可遠溯到威廉?埃格斯頓(William Eggleston)色彩觀的影響。閃閃發(fā)亮的新上海出現(xiàn)在徐昕照片畫面中,往往只露出一小部分,如同騰空而起的飛碟,我卻仍然弄不清楚什么是背景什么是主角。我認為,徐昕的照片并非簡單的新舊對比,并非簡單的今不如昔。氣焰萬丈的簇新景觀也具有強勁的魔力,這才是他感到迷惑的、心神不寧的。通過照片,解決夾纏不清的困擾,是他拍攝照片的緣故之一,也是促成觀眾費情共振的原因。
大都會散發(fā)出一種壯觀又脆弱的戲劇氣氛,一種生命有限的激情,千百萬真實的人在里面生活,但其他一切像是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