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經(jīng)驗丨觀埃里克·索斯的首次中國個展




《我與你:埃里克?索斯》展覽現(xiàn)場
上海攝影藝術中心自8月1日開始的《我與你:埃里克?索斯》(The Space Between Us: Alec Soth)個展來得似乎有些突然,或許這只是新冠疫情導致上半年藝術展覽真空而產(chǎn)生的錯覺,事實上從索斯第一次踏進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到個展開幕,已經(jīng)有一兩年籌劃的時間??上У氖?,由于近來全球的旅行限制,索斯本人并沒有辦法來到他在中國首次大型個展的現(xiàn)場,而導覽的工作則交給了策展人凱倫?史密斯(Karen Smith)女士。在史密斯女士的印象中,索斯為人十分謙遜,與之交談不會讓人感到壓力。索斯一直說自己是個害羞的人,然而展廳中,從早期作品一直到新近作品,他的拍攝對象總是陌生人,正如史密斯女士所說,害羞可能正是他與人打交道的方式,當他安靜地調節(jié)相機,常常可以使拍攝對象忘記他的存在,而進入到自己的思緒中。
無題,“完美陌生人”系列,1994,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
穿帽衫的情侶,明尼阿波利斯,明尼蘇達,“尋找愛”系列,1995,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展覽中,序廳的三幅黑白照片出自索斯最早的拍攝項目《完美陌生人》(Perfect Strangers)和《尋找愛》(Looking for Love),那個時候他還沒有使用后來標志性的8×10英寸大畫幅相機,但這些照片已經(jīng)預示了他最新作品中越來越明確的探索目標——與陌生人之間的距離。從這一意義上看,展覽的英文標題更準確地概括了索斯的創(chuàng)作,“The Space Between Us(我與你)”,攝影師與拍攝對象之間的空間,這不僅是一段距離,也是能量交換的場所,索斯將這一空間比喻為蹺蹺板,“力”在鏡頭兩邊來回搖擺。查爾斯,瓦薩,明尼蘇達州,“眠于密西西比河畔”系列,2002,埃里克·索斯?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帕特里克,棕枝主日,巴吞魯日,路易斯安那州,『眠于密西西比河畔』系列,2002,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進入左手邊的第一個展廳,就出現(xiàn)了我們更為熟悉的索斯作品,2004年出版的《眠于密西西比河畔》(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這些拍攝無人問津的風景和其中的人的大畫幅彩色照片,讓他突然受到了美國以及世界廣泛的關注,如今在中文世界,說索斯是被書寫和解讀最多的當代攝影師之一也不為過。所以我們知道《眠于密西西比河畔》拍攝的都是索斯的家鄉(xiāng)明尼蘇達州,而他在一舉成名之前還從未離開過故土;知道他被譽為描繪美國當代社會和地理圖景最偉大的在世攝影師之一,在其大多數(shù)作品中,肖像、風景和靜物都建立在他對地域的關注之上,但他的攝影書又是以超越地域的方式與觀看者產(chǎn)生共鳴;我們還知道索斯一直以來都致力于創(chuàng)造詩意的圖像。然而這些信息對于走入展廳觀看照片是否有所幫助?我并不能確定。穿著污漬斑斑的連體飛行服雙手各持一架飛機模型的“查爾斯”(Charles, Vasa, Minnesota,2002)大概是索斯最有名的一張照片,它曾被用作2004年惠特尼雙年展的海報,我們曾在數(shù)不清的網(wǎng)站、出版物上看到過這張照片,由于許多文章都強調索斯作品“夢境般”的特質,我一直認為照片中的查爾斯是閉著眼的。直到在展廳中與“查爾斯”面對面,我才第一次真正去看這幅照片,并且發(fā)現(xiàn),雖然眼鏡的反光阻礙我們看清人物的眼神,但他是睜著眼的。所以照片終究是需要去凝視的。旅館,達拉斯城,伊利諾伊州,“眠于密西西比河畔”系列,2002,埃里克·索斯?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
除了標志性的“查爾斯”,策展人凱倫?史密斯特別希望觀看者留意其邊上印制到同樣尺寸的另一幅肖像,“帕特里克”(Patrick ,Palm Sunday ,Baton Rouge, Louisiana, 2002),史密斯認為,這幅照片更體現(xiàn)出索斯對于色彩和空間的敏感。從畫面上方垂下的剛剛開花的紫藤不僅是增加構圖平衡感的前景,其獨特的景深(花并不是完全虛化的)也讓我們仿佛置身照片的空間里。照片中的男子穿著自己最好的西裝,一手拿著厚厚的一本書,另一手將一片棕櫚葉捧在胸前。他的裝束讓我想起近一個世紀前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鏡頭中的三位農夫,過長的上衣讓兩張照片中的人都顯得身材比例有些失調,褲腳也堆疊在鞋面上。桑德拍到的三位農民正在去舞會的路上,而索斯照片中的男子則剛剛結束了星期天的教堂禮拜。顯然,不管在哪個年代,人們總是會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去那些他們重視的場合,哪怕這樣的服裝并不合身或者舒適。不過,這些理性的解讀之外,照片中始終有個謎團困擾著我:這個從教堂回來的人,為什么手持棕櫚葉?類似的謎題不斷出現(xiàn)在索斯的照片中,比如《尼亞加拉》(Niagara)系列中頭戴藍色泳帽的漂亮女士臉上耐人尋味的表情,又比如選自最新作品《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劇烈》(I Know How Furiously Your Heart Is Beating,下簡稱《心跳》)并用作本次展覽海報的那幅照片中,穿格子長款睡衣的男人為什么突然哭泣。正如索斯欣賞的攝影師黛安?阿勃絲(Diane Arbus)曾經(jīng)所說:“一張照片是關于秘密的秘密,它告訴你的越多,你就知道得越少?!?/span>麗貝卡,『尼亞加拉』系列,2005,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丹 - 格奧爾格 , 杜塞爾多夫,“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劇烈”系列,2018,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早在2006年,索斯就在一次采訪中表達過這樣的觀點,認為攝影并不善于解釋想法或者講故事,而其強項是精確地抒情,以喚起人們的情緒。不過,他也不斷探索著攝影和文字合作的可能性,出版于2006年的《尼亞加拉》中,除了標志性的彩色大畫幅肖像和景物,索斯還收集了人們留在旅館中的信件和筆記,這些來自他人的文本似乎更為直接地表達了人們在愛情失去后的憤怒和傷心。《尼亞加拉》同樣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但之后索斯開始感到困惑,不想重復自己,便開始探索“隱居”這一話題。2010年出版的《破碎手冊》拍攝了一些“半隱士”,同時虛構了一位萊斯特?B.莫里森(Lester B. Morrison)先生來撰寫文字——而事實上這些談話式的文字是索斯的自問自答。在此次個展中,兩張選自《破碎手冊》的照片被“安插”在以《眠于密西西比河畔》為主的第一個展廳中,而《尼亞加拉》則只有三幅肖像出現(xiàn)在過道中,這兩部作品沒有更多的空間來呈現(xiàn),尤其是未能將相關的文本展示出來,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2008_02zL0189 (leprechaun man),“破碎手冊”系列,2008,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第一展廳左側較為開闊的弧形空間展示了索斯在2012至2014年間創(chuàng)作的《歌本》(Songbook)。在三年時間中,他與一位作家朋友布拉德?澤勒(Brad Zellar)在美國各地旅行,假托為一份虛構的地方報紙的撰稿人和攝影師,采集人們在社區(qū)生活的故事。這些大多是小地方,索斯采用的黑白攝影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生活》雜志(Life Magazine)以及20世紀30年代美國農業(yè)安全局(FSA)攝影的范本,但這個系列并沒有第一眼看起來這么簡單。雖然索斯和澤勒走訪的也都是幾乎被遺忘的邊緣社區(qū),但《歌本》的照片中并沒有20世紀中葉那些經(jīng)典的社會紀實攝影中顯眼的同情心。無疑,索斯的目光是關懷人的,但他的目的并不是揭示社會悲慘的狀況,照片中透露的孤獨也是溫情的,比如印制成序廳正面大幅海報的擁抱著空氣跳舞的“比爾”(Bil, Sandusky, Ohio,2012),他讓我們想到自己也可能有過的沉醉又孤獨的時刻。對于攝影的最常見的批判之一便是認為大量關于血腥、暴力和凄苦受害者的圖像會讓觀看者變得麻木,從這個層面上看,索斯照片中的溫情倒是一劑解藥。喬治亞·琳恩,波爾得,科羅拉多州,『歌本』系列,2013,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在展廳中,凱倫?史密斯提醒我們留意“李和昆塔維斯”(Leeand Quintavious, WareCounty, Georgia,2014)這幅照片,其中是兩個微胖的青少年,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穿著過于寬松的T恤,上面留著斑駁的污漬,乍一看,這幅圖像讓我們想到“留守兒童”和他們生長的貧困的社區(qū),其中低著頭的黑人少年則似乎與當今美國如火如荼進行的又一輪黑人權利運動呼應,但這些都是表象。凝視放大的照片,我們從兩個少年的眼神中看到了異樣,他們都對鏡頭無動于衷—事實上,這是當?shù)孛と耸杖菟锏囊粚门笥?,白人少年輕輕搭在黑人肩上的手傳遞了安慰。史密斯女士認為,索斯對照片構圖的處理刻意助長了當代社會對種族和貧困的刻板印象,而把解讀的線索隱藏在最細微之處,考驗著觀看者的眼神和想象。李和昆塔維斯,韋爾縣,喬治亞州,“歌本”系列,2014,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2017年,一次赫爾辛基之行期間,索斯在冥想之后來到旅館附近的湖邊散步?!按藭r發(fā)生了一件有時候一些人會經(jīng)歷的事情,你可以稱之為神秘的經(jīng)驗......我突然有一種頓悟,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彼魉乖?019年春天接受明尼蘇達州公共電臺(MPR News)采訪時說。讓他意外的是,他意識到自己進入了一種深層次的愉悅,當他走回旅館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以全新的目光觀看擦肩而過的人們?!拔铱粗麄?,心里出現(xiàn)一個念頭:我愛這個人——我是說,一切都不同了,這個體驗改變了一切。”而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他攝影的方式。在此之前,索斯已經(jīng)開始思考,攝影到底能告訴我們什么?在神秘的頓悟之后,索斯停止了一切委任拍攝,也不再旅行,更重要的是,他停止了拍攝肖像,進入了類似“放空”的狀態(tài)。為此,索斯親自去展示他作品的畫廊告知這個重大消息,他會說:“坐下來,我有件大事要宣布,我成了一個快樂的人,我熱愛生活,這將戲劇性地改變我的作品?!痹谝荒甓嗟臅r間中,他大多住在自己的一處農舍中,偶爾也拍一些自己感興趣的照片,但這些他并不打算展示。
萊昂,柏林,“我知道你的心跳有多劇烈”系列,2018,埃里克·索斯 ? Alec Soth, courtesy Sean Kelly New York不過,索斯也知道這樣的狀態(tài)不能持久,一方面是經(jīng)濟的因素,他有家人,有兩個孩子要撫養(yǎng);另一方面,他意識到在這類精神性的旅途中,“要么我得去修道院(繼續(xù)探索),要么我就回到真實世界,并且將這段時間中學到的東西付諸實踐”,而索斯選擇了后者,在2019年,他帶來了一部新作品《心跳》。在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幾乎有整整兩個展廳都留給了這一新作,展出的照片數(shù)量占據(jù)了所有作品的一半。在這個系列中,索斯不再借由肖像和室內環(huán)境勾勒特定地域的面貌,而是以“人”本身作為線索。這些肖像拍攝于他在世界各地的旅行中,他通過朋友尋找“住在有趣空間里的人”。陌生人,彩色,8×10英寸大畫幅相機,表面上看索斯似乎回歸了熟悉的配方,但仔細端詳,又與此前的作品有著微妙的區(qū)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最初,他在拍攝時完全沒有掌控力,因為他十分羞澀,而人們以一種積極的方式回應他的害羞。隨著拍攝經(jīng)驗的增加,他學會了如何以讓人舒服的方式調動人們的狀態(tài),以便獲得更好的照片。“但現(xiàn)在我不想再去控制別人,而是會在拍攝中盡量更敏感,不那么注重結果,”筆者郵件采訪索斯時,他用跳舞作為比喻來進一步說明這種變化,“當然,在這種雙人舞中我依然是引領者,但我不會推著人們滿舞池轉了。”使用8×10英寸大畫幅相機,意味著漫長的取景和對焦過程,站在《心跳》的一些作品前,我?guī)缀蹩梢韵胂笳诠獠枷旅妫魉贡簧舷骂嵉沟娜【懊A系木跋竺宰 ?/span>比如我最喜歡的那幅“安娜”(Anna ,Kentfield ,California),這是一位年老的舞蹈家,坐在寬敞房間里的單人高背沙發(fā)上,她的左側是巨大的窗戶,令人困惑的是,照片的前景中垂著一些藤蔓,讓空間變得仿佛溫室一樣。我想象索斯緩緩地進行移軸,調節(jié)到較淺的景深,然后轉動對焦的旋鈕,從前景到主角,毛玻璃上的影像漸次清晰又回到模糊狀態(tài),直到他能看清楚安娜莊嚴而平靜的臉。就好像是一場只有攝影師能夠觀看的私人電影。我想起曾經(jīng)讀到1976年理查德?阿維頓(Richard Avedon)為《滾石》雜志(Rolling Stone)拍攝美國政要肖像的故事,他同樣使用8×10英寸大畫幅相機,在巨大的白色影棚中,他助理作為替身完成了對焦,并在地上做好了標記。當拍攝對象進入影棚,阿維頓不會與他們交談,他也不需要躲在遮光布下面操作。于是,阿維頓和拍攝對象上演了一場無聲的隔空較量,且通??偸菙z影師獲勝—阿維頓和索斯的方式似乎是兩個極端,但無論是公開的目光對決,還是攝影師單向的私密凝視,照片都見證了這一空間中發(fā)生的能量交換。所以,《心跳》系列中的肖像與其說意圖講述拍攝對象的故事,不如說是在探索攝影師和對象之間的距離與連接。
“幾乎我拍攝的所有人都會意識到自己在被拍照片,因此他們總會有些刻意的姿勢。當我拍攝別人時,我不斷權衡著眼前所見和我的一種認知,即拍攝對象知道自己正被拍攝。”索斯描述的這種平衡游戲又讓人想起了蹺蹺板。走出展廳突然有一個念頭,還真希望這里有一個蹺蹺板能我們與一個陌生人面對面,感受能量順著這塊簡單的木板來回移動—感受“我們之間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