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看見八十年代,以一種設身處地的目光
《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 [意大利] 老安 鑄刻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1-11 老安,本名安德烈·卡瓦祖蒂(Andrea Cavazzuti),意大利攝影師、獨立紀錄片導演,畢業(yè)于威尼斯大學中文系。1981年來華短期進修,次年留學復旦,遂與中國結下不解之緣。在華的四十年,他用照片和視頻持續(xù)觀察著中國的變革,記錄了一個個與眾不同的中國故事。 《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是老安的第一部攝影集,2019年山西省太原市長江美術館曾舉辦他的個展《初識中國(1981-1984)》,這本書亦是此展覽的補充和延伸。書中收錄的190余張照片中,既有文化差異背后的視覺好奇,同時又保持了平靜、溫和的目光。面對這些中國改革開放之初“稍息年代”里的街頭戲劇與日常即景,我們的記憶浮上,對于當下和未來的生活我們又會做怎樣的省察呢? 相關閱讀:1980年代,中國素顏的模樣 設身處地:老安的影像人生 文|陳凌云 1972年,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拍攝《中國》。在寄往北京的“意向書”中,他寫道:“我計劃關注人的關系和舉止,把人、家庭和群體生活作為記錄的目標。我意識到我的紀錄片將僅僅是一種眼光,一個身體上和文化上都來自遙遠國度的人的眼光?!?br/> 安東尼奧尼在意的是人,人的狀態(tài),人的關系,人的生活。但在當時的安排下,安東尼奧尼只是偶然瞥見、抓住了他所期待于中國的東西。 將近十年后,1981年,另一位意大利人安德烈·卡瓦祖緹(Andrea Cavazzuti)來到中國。那時他才22歲,在威尼斯大學學習中文,同時也已經(jīng)是個頗有經(jīng)驗的青年攝影家了。他參加了意大利著名攝影家路易吉·吉里(Luigi Ghirri)策劃的展覽《意大利之行》,是其中最年輕的作者。 “第一次訪問中國時,我的心態(tài)與之前去西西里、法國的布列塔尼或首次去倫敦的心態(tài)是一樣的:一心想著拍照?!卑驳铝艺f。 蘇州,1982 老安 上海,1982 老安 上海,1982 老安 安德烈從米蘭坐火車到加來,乘渡輪到多佛,再坐火車到倫敦。在一所占屋者公寓湊合一晚,次日第一次坐上飛機。飛抵香港后,坐氣墊船,順珠江而上至廣州。接著坐飛機到上海,最后坐上開往南京的列車。整整七天,終于抵達目的地。他將在這里進行一次短期訪學。 為什么來中國? 除了安東尼奧尼的《中國》對他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之外,主要吸引他的是象形文字, 還有費利斯·比托(Felice Beato)和約翰·湯姆遜(John Thomson)的老照片,以及對地圖上如此遼闊的土地的一無所知。對于深受當時美國文學藝術熏陶,但又不愛喝酒吸毒的青年安德烈,中國提供了嶄新的可能性。 那時他還意識不到,這將不僅是一次遙遠的空間上的旅行,而且是在時間上的旅行。 1982年,安德烈來到復旦大學留學,為期兩年。從此與中國結下不解之緣。他在這里成家、立業(yè)、生子,他在這里拍攝照片,后來是拍攝電影和錄像,并成為一位獨立影像藝術家。 南京,1982 老安 北京,1981 老安 與安東尼奧尼的匆匆一瞥不同,他在這里見證了中國人民在全球技術化時代的童年和第一青春期,也成為當代中國文化進程的深入?yún)⑴c者。 此后,他常常說到,“我似乎活了兩次”。同時他也在中國與意大利之間,在中國與世界之間,持續(xù)講述這出浩瀚的人間喜劇:“中國是一個故事駁雜、場景紛亂的寶庫,而我試圖用我的照片、錄像和紀錄片來不加修飾地予以講述。我無意闡述理論,我感興趣的是去發(fā)現(xiàn)它們?!?/span> 四十年后的今天,年輕的安德烈已經(jīng)成了朋友們口中親切的“老安”。他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攝影集《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 《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收錄了老安1981到1984年在中國拍攝的190余幅照片,記錄下了那個年代中國人的一些日常生活場景。在端正的構圖里,在有限的畫幅中,捕捉無窮無盡的細節(jié)。它們無意于報道與解釋,卻留存下一個時代的氣氛。 杭州,1982 老安 ??冢?983 老安 昆明,1983 老安 杭州,1982 老安 初看老安的攝影,會驚訝于這些照片的日常。 破舊卻熱鬧的街頭,貧乏卻擁擠的店鋪,孩子在公園玩鬧、在院場寫作業(yè),戀人在樹林里私語,茶館、飯店、夜晚的小書攤,總是聚集著人群,櫥窗里的模特訴說何謂幸福生活,男青年在舞廳瘋狂扭動,女大學生背著槍軍訓歸來,隨處可見口號、標語,呼喚未來,號召行動…… 一尊佛像和一堆木材亂糟糟堆放在破舊的磚房內,里面還躺著廢棄的木柜、輪胎、瓦缸、麻袋、篾框,那架管子臺虎鉗閃著微光。佛像背靠磚墻,凝望著這一堆物什,依舊莊嚴慈悲。 一輛嶄新的紅旗轎車車頭朝右停在畫面的中間,或許在等著某個重要人士;車前,一位中年婦女蹲坐低矮的水泥柱上,面前放著竹籃和鍋,她的眼光看向左側,她在等待屬于她自己的車吧。遠處,低矮瓦房的屋脊,隱隱閃著兩葉白帆。 破舊小屋邊,年代久遠的石獅子蹲坐草間,緊貼著石獅子樹著一根木樁,或許是電線桿,金屬線將獅子與木樁捆綁起來,看上去,好像是誰把狗拴在了木樁上,再看才意識到是木樁倚靠著這石獅子。 在北京中山公園,一排人排著長長隊列,等待進入某個景點。隊伍旁邊,一個小女孩正在用磚頭擺出一道多米諾骨牌。 …… 觀看這些攝影,需要像老安觀察生活一樣耐心細致。總是要在看過幾回后,才領會到其中微妙的意趣,驚覺這些照片在形式上的近乎完美。是的,老安拍攝了我們的記憶,但卻是以他的美學。 上:上海,1982 老安 下:蘇州,1983 老安 上海,1983 老安 三亞,1983 老安 陳丹青感嘆道:“他精于構圖,精心到難以覺察。那可是歐洲百年攝影的觀看基因……” 馮夢波說:“老安的照片幾乎沒有碰出來的東西,里面都有看頭?!?/span> 李靜說:“老安的攝影,宛如契訶夫式的戲劇:散漫,無中心,在一個意義稀薄的日??臻g里,重要性大致相當?shù)闹魅斯珎兾⑷醯匦袆又瑹o所事事,波瀾不驚,卻在劇終,一切富有韻律、貌似熟悉的細節(jié)驀地發(fā)生核聚變,轟然達成一個詩意而陌生的象征?!?/span> 這樣的攝影,很難被一眼辨識、記住,很難作為一種簡化的圖像被復制和濫用,甚至,我們很難在老安的照片里找出所謂的代表作。這并非一種缺陷,反而恰恰出于老安照片的豐茂。 對于西方觀眾來說,老安拍攝了一個他們很少看到的中國,更糟的是,它幾乎從未被想象過。 如奧利沃·巴爾別里(Olivo Barbieri)所說:“這些照片極其珍貴,它們干凈,有內涵。既不首肯,又不否認,而是設身處地?!?/span> 這種“設身處地”的目光,恰恰是今日世界之亟需。 顧錚評論說,老安的這種跳出報道攝影風格套路,擺脫報道攝影觀看和表達體制的攝影,今天看來具有更重要的意義:“老安用照相機插入現(xiàn)實的瞬間,可能是一個相當曖昧的瞬間,是一個并不說明什么的瞬間,但就是這個瞬間,可能抽出、保留了某個時代的某個時刻的氣氛,觀者可以據(jù)此確認時代。” 昆明,1983 老安 河南,嵩山,1984 老安 另一方面,對于中國觀眾來說,這些將近四十年前拍攝的照片,提供了一次重新省察我們生活的契機。 中國讀者看到這些照片的第一反應往往是困惑。這些照片就像我們以日常的眼光在觀看日常的生活。光線未曾搶走物象的質地與肌理,再暗的暗部也依稀可見事物的輪廓。然而這些我們親身經(jīng)歷、熟視無睹的生活場景,真的配得上照相機這樣鄭重的凝視嗎? 我們很容易去欣賞尤金·阿杰(Eugène Atget)拍攝的巴黎清晨櫥窗與街道的動人表情,我們也很容易理解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拍攝的大蕭條時期美國某個路邊小店所蘊含的人文情懷,但對于我們那些四十年前的櫥窗,還有里面的塑料模特、廉價連衣裙,以及路邊的一個個門市部一個個小店,我們卻難以有自信說:拍吧,這里有真正的生活。仿佛意義是在遙遠的地方,而不在此時此地的生活。 一個手打毛線的中年婦女橫穿馬路。哪個中國家庭沒有這樣一個母親呢,在走路時也不舍得放棄編織的時間。 安靜的小飯店里,一位母親看著女兒吃面。背后的拱形門框,讓這清貧顯得莊重。 一棵柳樹上高高掛著一對吊環(huán),旁邊是亂糟糟的磚頭堆?;蛟S有個青年每天就是踏著這堆磚頭,開始了吊環(huán)鍛煉。 一座縣城電影院,酷似意大利經(jīng)典《天堂電影院》里的那座,門楣上豎著1980年代準許放映的外國片廣告,一頭豬,誠懇地走向空曠的影院門口。 一個土堆,幾個人,是在等待公交車吧?他們散落在土堆上下四周,不期然形成對稱之勢,只是每個人的目光各朝一方,等待各自的等待。那時候公交車少,往往一等就是一片光陰。土堆后面是窮陋的平房,遠處的高樹已經(jīng)落盡了樹葉,只有電線,一根根若游絲般橫貫畫幅。 對余華來說,“在這一張張或安靜或活躍的黑白照片里,我們看到過去的自己如何掙脫束縛,小心翼翼走向真正意義上的生活?!?/span> 彭磊看到這些照片時說:“現(xiàn)在看老安的照片,給我那種小時候在中國到處轉悠的感覺,每個地方完全都不一樣,所以感覺挺懷念的?!?/span> 南京,1981 老安 南京,1981 老安 我們在這些照片里目擊了我們的記憶,但這記憶正在迅速消退,消退的速度堪比經(jīng)濟爆發(fā)式的增長。我們急切逃離這樣的貧窮、樸素與破舊,卻已忘卻了我們曾如何仔細、耐心、充滿希望地把那樣的清貧整飭為值得過活的生活。是的,我們看見了記憶,也看見了我們的遺忘。 老安的照片,提前扣留了我們注定會懷念的東西。 劉小東說:“老安從來不騷擾他眼前景觀,從來不把鏡頭推得更近,從不把自己的欲望表現(xiàn)在前。老安總是保持和物象間禮貌的距離,擯棄濫情、擯棄抱怨、擯棄明辨是非,像個過來人,不憤怒、不嘲諷,也像一只蝴蝶輕輕飄過人世間,留下些許痕跡,給我們自省、自悟和眷顧。” 老安的攝影持續(xù)到了1990年代,之后他更多地轉向拍攝錄像。1990年代末,老安辭掉工作,成為了一位獨立影像人,以自己的攝影和錄像進入戲劇、電影、音樂、文學等領域。 他與林兆華(《理查三世》和《故事新編》)、李六乙(《新北京人》)等戲劇導演合作,以多媒體藝術介入劇場。 他與寧瀛、郭寶昌、彭磊等合作攝制電影,與徐星合作拍攝紀錄片《5+5》,并借庫奈里斯來華舉辦展覽之際,拍攝紀錄片《庫奈里斯在北京》。 他與諸多中國作家結交,采訪王小波、韓寒、孫甘露等作家。目前僅見的王小波的視頻采訪,就出自老安之手。他時常與后來成為中國當代藝術中堅力量的年輕人見面,拍照或攝像,如方力鈞、劉煒、劉小東、曾梵志、馮夢波、汪建偉等人。 他與琵琶演奏家吳蠻合作,以視頻記錄中國民間音樂。他還創(chuàng)作影像裝置作品,參與當代藝術展覽…… 老安精通中文。劉小東說:“老安的中文好到只說半句,嘟嘟囔囔的,該笑的大家也笑了,該傳遞情感的也遞到了?!?/span> 在《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里面,還收錄了老安用中文寫的散文《氣呼呼的小詞典》,這些短小的札記,記錄了老安在中國生活的經(jīng)歷、觀察與感想,幽默風趣,讀之如見其人。 老安說:“中國讓我感覺自己像外星人,在一塊遼闊的、不同的、與世界其他角落相對隔絕的土地上走失了,生活在幾乎徹頭徹尾的疏遠中,遠離我原有文化中的符號和痼疾?!?/span> 廈門,1984 老安 上海,1984 老安 老安對于日趨膨脹、朝三暮四的消費主義不感興趣。1980年代的中國還不知道時尚、名牌服裝、豪車之類東西的存在。但沒料到二十年后,這些消費標志竟會如此專橫地闖入中國社會,令他一方面對這種發(fā)展模式的不可避免大失所望,另一方面,也意識到,中國作為新生力量青出于藍,現(xiàn)在輪到老人們無所適從了。 老安深切地了解這塊土地。他說,上微博、下農(nóng)村、去三里屯或在皇城根散步,你對中國的解讀會完全不同。 “或許不該如此斷然,然而我相信,我生活了將近四十年的中國是世上最值得生活的國家。在地球外延續(xù)人類香火——這一天或許比我們想象的更近,但在這之前,中國是我們迄今熟悉的全球文明擴張的最后一道邊界。中國之后是岔路口。我愿意想象并冀望,以我的生活選擇,一旦抵達岔路口,我和我的孩子們有可能知道如何識別路標?!?/span> 作者介紹 陳凌云,鑄刻文化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