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義過眼錄(中):辛亥年吳稚暉說攝影
1911年,清宣統(tǒng)三年,辛亥年。遠避英倫的吳稚暉(1865——1953),名敬恒,江蘇人,民國政治家、教育家)最終得以伏案疾書。攝影術傳入以來,自國人視角,比較視野,具有啟蒙、批判精神的開創(chuàng)性文章就此誕生。這距他“如發(fā)瘋然”沉迷攝影已5年有余。 這一年,因牽涉“蘇報案”,“倡言革命,煽動謀逆”,流亡歐洲8年之久的光緒辛卯(1891)舉人吳稚暉,參與創(chuàng)辦鼓吹革命的巴黎《新世紀》周刊,經費支絀不能繼續(xù)出版,加之先前同盟會機關報東京“民報”停刊,遂產生強烈的挫敗感,由巴黎退隱倫敦家居后,開始從事天文、地理、進化、照相一類新知研究。寓所附近圖書館藏書豐富,他常前往查閱,回家后隨時為女兒芙(孟蓉)、兒子詳(叔微)講解。 去國懷鄉(xiāng),往事感傷無限?!澳罟嗜酥啻半x家之草草,頗無生人趣”;“饑不能食,臥不能枕”;“病浪不寧,胡思亂想”……離家赴歐時的情景再次涌上心頭。更及抵達倫敦后不堪回首的情形:“晚,不成寐,甚憂貧?!?/P>
這一年吳稚暉47歲。 時年43歲,“如發(fā)瘋然”專研照相的吳稚暉 選自《吳稚暉先生遺像》 17年前的1894年6月,未滿周歲次女蕖夭折, 吳稚暉“因念其敏慧,不怡者累日。”7月,中日交戰(zhàn),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也正是那一年,吳稚暉總角之交王英冕(曼卿)病逝。而立之年的吳稚暉經歷了人生中至痛的無常景象。 1910年8月29日,與他感情甚篤的文明小學英文教員、外甥馮伯始因肺病在蘇州耶穌教會所設醫(yī)院天賜莊去世。接到家信后吳稚暉悲痛不已,哀嘆:“吾妹無嗣矣?!?/P>
1911年夏日,倫敦寓所內,清寂中的吳稚暉,托外甥馮伯始、友人王英冕、次女蕖等亡靈為書中人物,以1900年間庚子事變?yōu)楸尘埃员本┑教旖?,海路逃往南方的“海晏號”船甲板上講述、爭辯科學新知,著成章回體科學小說《上下古今談》,同年由上海文明書局出版。第八回“望遠鏡先登荷蘭市,寫真術創(chuàng)始協(xié)南城”,通過對西方工業(yè)文明進程的整體關照,用中國人慣常的口吻、視角全面敘述了歐洲照相術的發(fā)明經過,傳入中國以來的種種情狀,世俗社會對其的認知、態(tài)度以及東西方照相觀念的差異等問題。 一、沉迷 1906年,42歲的吳稚暉避居倫敦扼卜頂。這一年的2月28日,始習照相術;4月13日,以15磅9先令自購照相機,連日為人照相,放大翻照。1907年1月14日添購照相燈。 1906與1907這兩年,是遠在他鄉(xiāng),身受貧困、疾病、思鄉(xiāng)困擾的吳稚暉最癡迷于照相的歲月。百年前中國攝影探路人鮮活、珍稀的敘述,可從其“民國前六年日記”、“民國前五年日記”等中讀到。前期,他主要搜集攝影資料、照相器目,購買器材、藥液、布置暗房,然后開始給熟人照相,再到四處拍照,抒發(fā)心意。拍照地點多為公園、海邊、街道,拍攝題材廣泛,包括建筑、風物等。日記中吳稚暉的熟人經常出現(xiàn),政治人物如孫中山,另有朋友、家庭主婦、孩童等。1906年8月30日的日記中還記下了“裸照,照照暗房”等內容。 這些文字中,攝影者吳稚暉悲欣交集的心理狀態(tài)畢現(xiàn)。 1906年5月2日的日記中記載:“照提傘而出,又孫逸仙等,皆好。甚風。愉悅之情溢于言表?!卑朐潞蟮?月18日“早,5點即醒,先上藥于暗。熱甚。訖下午,兩片無影,若喪考妣。夜,又忘倦,上好兩個片藥,始知康脫之謬,已晚?!?/P>
最可見因照相引起情緒波動的記錄,莫過于1906年8月中旬日記:15日“上午,游燈塔,照相”;16日“朝,在花園照相?!钡?7日的日記中卻出現(xiàn)了“收拾照相具,誓不再照”的話,日記中沒有注明因由。接下來的幾天里,吳稚暉又為照相忙得不亦樂乎,絲毫看不出上句話的來頭。 1907年7月19日,吳稚暉記下了自己“發(fā)瘋然”的照相熱情:“下午,欲買大學不得。取粗簾不得。又買入鏡頭如發(fā)瘋然。跑得倦極。”當然,寂寞、郁悶的情形也不少見。這一年的9月3日“夜收拾暗房,甚遲”;4日“印照相,小唐來纏,惡之”;11日“洗昨日片,一張無佳者,悶甚”;14日“黏暗匣,未成,茫茫一無所做,翻文亞相,印印片,貼貼而已。” 吳稚暉接觸照相,始于1904年3月,那時他住在愛丁堡,一邊學英文,常到教堂聽道,并去倫敦工業(yè)專門學校學習寫真銅版,漸漸接觸到照相術。日記顯示,照相所需購置器材及材料費用,全由來照相的人隨意支付,多少不等,方式不一。旅居英倫的吳稚暉許多時候生計難以為繼,沒有他人資助,不可能沉迷照相這一愛好。1906年12月23日曾記述道,“子鴻來,饋兩磅,卻之,示以‘俺是乞子’。”4天后的深夜,計劃去巴黎旅行,吳稚暉資費無著,不得不冒雪訪友:“夜至揆伯所。大雪。借揆兩鎊。”可以說,沒有朋友資助,吳稚暉是斷然玩不了照相的。 1900年代工作中的攝影師:攝影師在拍攝地震后的舊金山市政廳, 加州,1906。 佚名 攝 僅以1906年2、3、4月為例。從以下這些日記摘錄中,便可看到吳稚暉對攝影的癡情程度,情狀猶在眼前: 2月23日、24日,看照相書,知顯影。 3月5日,縫暗房未成,頗遲睡。 3月6日,夜,做暗房成。 3月20日,照相器等十四先十一便士。 3月21日,照相始。下午洗出四反影片。照相器五先十一便士,洋鐵桶等三先。 3月24日,朝照唐小女二影。 3月25日,曬好唐小女片三。照小唐片一。 4月3日,得顏色照相書,及印書術報。 4月4日,審所買鏡箱可做之尺寸,甚疲。 4月11日,朝,得照相書店書,言鏡箱將于今日到(豈知未來)。夜,修暗房。 4月13日,下午,得照相鏡。照相鏡,十五鎊九先。 4月14日,下午,照梅侶。 4月15日,文亞朝來照相。下午,照小唐腳踏車。 4月16日,照相等。 4月19日,夜,知鏡可放大。并知淡羅印片可放大覆照。下午照佩蘭。 4月20日,梅侶照我相,未佳。因得氣泡。 4月24日,做照相鏡甚疲。 4月26日,下午,自動照片二。定藥二便士。 4月27日,照會館。始照羅簾。下午,印自照,同照片,二成未佳。 4月28日,印會館人物。下午,送照及中外報與文亞。夜,得伊孫逸仙照等。 下午,梅侶取小鏡箱往照其同學,未佳。 下午,照唐婆,并自照其母甚佳。印紙一先,片一先,藥水七便士,小照架十便士。 4月30日,借千里鏡。下午,照孫文等,照畢,梅侶引同學來照。孫照等皆露光。照我床上。照相物等九先三便士。 吳稚暉暗房建成后,即向同好開放,一起鉆研攝影。孫鴻哲(字揆伯)便是常客。1905年,孫鴻哲為愛丁堡大學機械系學生。這年冬天,倫敦第一個簽名加入同盟會的曹亞伯勸說吳稚暉入會,吳大笑,不從。同坐的孫鴻哲緩緩冷語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余已先署此盟書矣!”吳稚暉遂簽立盟誓。但與孫鴻哲的交往,吳稚暉的日記中記下的卻多是“與揆伯聚談照相及工藝等”,僅1906年10月下旬,便可多處見到孫鴻哲同樣癡迷照相的身影:26日“與揆伯來買放大器”;27日“揆來修放大器。夜設暗房”;28日“日間揆來放大,并翻照”;29日“揆伯自來放大仍無效”;30日“下午揆伯來放大”等。曹亞伯也成為吳稚暉記錄中常見的拍攝對象,1906年10月29日,吳稚暉就“寄一打半照片與亞伯”。 百年前,東方大清帝國的反叛舉人吳稚暉,在西方廣泛吸納、涉獵照相知識的情形,在日記中也多有記述。1906年10月9日,吳稚暉在倫敦“看帝國照相會”。 1907年1月17日,他又在巴黎“看去年所看博物院照相部”,這一次的觀感是“憤悶已極”,原因是“室小,物不完”;25日,“夜,在花園,談花園,談公教育。爭甚力。擬先作照相書。睡甚遲。甚熱。” 對史家來說,吳稚暉有關攝影書寫的發(fā)端,大概可以追溯到這一夜。 二、書寫 吳稚暉把攝影術的發(fā)展歷程納入中國人的時間維度,通過游走世界、見多識廣、喜好天文地理的潮州籍水手“老郭”之口,或老郭轉述他在美國舊金山開照相館表兄的說法,把這段歷史串了起來: 嘉慶十年的光景(注:1805年),英國有位化學先生??第一次得到了一點照相的意思。 到嘉慶十九年(注:1814年),法蘭西出了一個聰明人,叫倪浦士。 到道光七年分(注:1827年),才做了第一張照相出來。 跟手道光二十一年(注:1841年),又有一個英國人,想出了照相紙,雖然起初十年,只有濕片,到咸豐年間,才有現(xiàn)在的干片。有了照相紙,大家就廢去古法,終把照相印在紙上。 講述人老郭與攝影術聯(lián)系起來,是“同治末年”(注:1874)的事情。那時他剛七歲,在香港見人照相還用濕片,照相師傅口里念著“天地元黃宇宙洪荒”,背《千字文》三四十個字,方才照好。照相的人屏著氣,不敢動,屏得好久,面孔都變了顏色。不像1900年時照相館中普遍使用干片的情形:只要一開鏡頭,馬上蓋起,已經照成。 攝影術的出現(xiàn)不是孤立現(xiàn)象,吳稚暉把它納入到西方近世工業(yè)文明的進程中敘述: 嘉慶十年,到今年光緒二十六年(注:1900年),剛剛九十幾年。在九十幾年前,那時節(jié)千里鏡是有了,顯微鏡是只有很粗的,其余輪船亦沒有,火車亦沒有,電報亦沒有,然而彼時間正就是剛才那位小姐講的,奇怪東西出世的時候到了,因此,想輪船的正在那里想輪船,想火車的正在那里想火車,想什么的正在那里想什么??故而就是這件照相的事情,也就有無數(shù)人,閑空了,天天想到。他們本來不曉得自己做得出照相,或者做不出照相,當時世界上也沒有一個照相的名目,大家只覺得,終要有這么一件東西,不消用筆,就可畫出一幅畫來,方才便當。 然而,想歸想,嘗試歸嘗試,攝影術真正取得突破,還是在到嘉慶十九年(注:1814年),法蘭西出了一個聰明人,叫倪浦士(注:即攝影術發(fā)明人尼埃普斯):他聽見過,從前有人住過的一間臥房,把窗戶閉了,黑得厲害,但窗板上有個綠豆大的小洞,一天他睡在床上,忽見他的帳子上,結了一個影子,把隔壁鄉(xiāng)鄰人家的屋脊,同著自己后園里的一棵楊樹,都映到帳門上,但那影子都是倒的。這個人不慌不忙,知道這是折光的道理。 吳稚暉在故事中宣講西方科學常識,以科學破解國人對攝影術的誤解。傭人“春桃”提出了當年中國普通民眾,甚至部分士大夫,對攝影術最為敏感的話題。從這些話題中,可看到攝影術傳入中國半個世紀以來,國人對其認知、心理、態(tài)度、想象等諸多問題。與其他歷史材料,包括義和團口述史料中民眾對照相的認知、態(tài)度比照起來,春桃陳述的現(xiàn)象,在當年頗有代表性。 春桃出場時就“有一件事情要問”: 有人說,照相藥水是挖了小孩子的眼睛制起來的,又說照相鏡能把人的精神攝了去,所以無論照起什么人來,就活龍活現(xiàn)的像什么人,因此我們的外祖母,從沒曾肯照相。我們母舅在一個照相館里燒飯,他幾次三番,要他母親去照個壽相,也沒有肯去。她老人家以為,照了一個相,少說一點,要三天不鮮健,說不定還要害起病來,減了一年兩年的壽。 同在甲板上的水手曾兆榮也講了“廣東人的一個說法”: 照相是不可輕易亂照,運氣不好的人,照了相,往往運氣就好了起來,倘使運氣很好,剛剛發(fā)財?shù)臅r節(jié),不小心去照了一個相,往往就出了氣,倒霉起來。 老郭本人就“有個小小的照相鏡”,他曾在表哥舊金山照相館里“掮鏡架,拿清水,打雜差”,閑下來的時候,表哥就把那些“照相的古董”說給他聽。作為一個自稱“古董”的照相人,老郭的反駁,眾人不得不服。他先從自己在外看到的現(xiàn)象說起。在西洋,差不多十個人就有九個人會照相,每到照相的時候,那些窮人,便男男女女聚起來,不肯跑開。老郭并不針對春桃提出的具體問題,而是羅列了類似的諸多現(xiàn)象: 那位大姐他聽說照相藥水是挖了小孩的眼睛做出來的,這種謠言,我們小時節(jié),也曾聽過,這無非愚蠢的人,想愚蠢的心思,講愚蠢的話罷了。不但照相的藥水是小孩的眼睛做出來的,無論什么新奇一點的東西,好比看見火輪船,就造起謠言,說一年要燒一個小孩的;好比開起一個工廠來,造著大煙筒,更是謠言開工的時節(jié),要把兩個小孩,一男一女,投進煙筒的;好比立起電線桿子來,又說是用著小孩的靈魂,電桿上的小小白瓷瓶,是靈魂在中間躲避雷公的;這種糞話,到處都有,所以鬧出了現(xiàn)在的義和團。 這何嘗不是漂泊異鄉(xiāng)的吳稚暉本人長期以來的切膚之痛呢!吳稚暉曾在日記中記述自己“在甲午以前,但慕咬文嚼字之陋儒,經過甲午慘敗,始覺中國不能不學西方工藝,對于興學實刻不容緩?!钡珖藢ξ鞣揭呀浧占暗目茖W知識的認知,竟是如此不堪! 1900年代工作中的攝影師:印第安納波利斯的報童約翰·豪威爾,有時一天能掙75美分,1908。 劉易斯·海因 攝 春桃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拍完的照片,為什么要拿進暗房呢,難道中間就沒有鬼鬼祟祟的把戲么。這一次,老郭把她的問題與許多人所認定的“照相人必定有些妖術聯(lián)系起來看,耐心解釋了多數(shù)人所不熟知的“顯影”、“定影”的道理。不過,老郭還是在笑聲中感嘆:沒有懂得照相道理的人,終是為此疑惑的,故而那挖眼睛攝精神的謠言,也就容易傳開了。 吳稚暉借老郭之口普及了一下照相常識: 那照相藥水,算作什么東西,值得瞞人呢,凡去買照相片子,買照相紙的時節(jié),該用什么藥料,分量多少,如何用法,清清楚楚,寫了單子,夾在里面。還恐人不留意,又把緊要的藥料,刻在匣子的蓋上,紙包的面上,如何有什么不告訴人呢。至于那照相的法子,無論什么愚笨的人,只需買了照相鏡,買了片子,買了紙頭,買了藥水,簡直的就瞎照出來,照了半個月,糟蹋兒一點物料,自然自己就懂得一點門譜,倘若遇見一個照過相的人,把許多關節(jié),講了半天,那就三天已經做了內行。 照相術在西方普通人心目中是個什么情況呢? 在西洋看來,簡直把個照相館,也當買支羊毛筆,學學寫字一般,所以幾乎人人可以買個小照相鏡,學成一個通常的手段,空閑了,照照山水風景,把它陶冶情操,遇著佳時令節(jié),互相把親眷朋友照著,大家寄來寄去,偶爾遇著奇怪的事情,稀罕的東西,也可以拿出照相鏡,照了起來,寫信與親戚朋友,添些有趣的料頭。 作為飽讀詩書的人,吳稚暉還特意介紹了照相機在西方讀書人中的使用情況,以及他們的志趣:“那些讀書朋友,把它照古跡,照花木,照百樣鳥獸,照天文地理?!边@自然與常人有所不同,與中國人動輒去請照相館里的朋友,鄭重其事,跟著去照,也有很大區(qū)別。 王繼英小姐的父親王曼卿吏部,是個遇著新學器具,色色喜歡的人,因此他在廣東,帶了兩個照相鏡,放在北京椿樹胡同的宅子里,閑空了便拿它消遣。繼英是常幫她父親和藥取水,只因為做了京官,中國人以為此等游戲,不是大人先生所應為,故而從沒有拿他的照相鏡,就連范翰林家住在相近,亦不曉得王吏部有這樣的東西。 1911年年底,吳稚暉回國;1953年10月30日在臺灣去世,哀榮無限,被譽為“一代完人”。在眾多悼念文章中,常有人提及他1911年寫就的《上下古今談》一書。毛子水認為這是“我國五十年來一部最可注意的書籍”;吳稚暉提倡的“科學”、“科學通俗化”、“通俗的文體”這三件事情,“實在是我們民族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事情?!绷桫檮住蔼殤浖跋壬谛梁ツ昙窗l(fā)表其《上下古今談》,喚起當世對于科學的見解和興趣”。杜呈祥認為此書“不僅使國人知科學為何物,并且告青年以科學的人生觀”。 身為民國元老,吳稚暉從1920年代后期,堅決反共,一生不改。大陸除有少量介紹其著作外,媒體對其鮮有提及,更難以進入公眾視野——對其1911年及之前有關攝影的貢獻自然更不為多數(shù)人所知。
《上下古今談》第九回還有一段話值得注意,反映了當年官場中人對待攝影的態(tài)度: